☆﹀╮=========================================================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御泽]世界最后的初恋 作者:淩翾lx 钻A,御泽,中篇完结。 交往十年后走到分手边缘的两人。 圣诞节前,御幸告诉在长野中学的泽村自己准备去美国的消息。 内容标签:少年漫 原著向 七年之痒 搜索关键字:主角:御幸一也,泽村荣纯 ┃ 配角: ┃ 其它:钻石王牌 ☆、世界最后的初恋   御泽,圣诞贺   世界最后的初恋   “泽村那家伙要结婚了。”   仓持说这话的同时用眼角瞟了御幸一眼,而御幸刚抓起一罐啤酒先喝了一口再往玻璃杯里倒,并没有如期地手一抖把罐子打翻,也没有把刚入口的酒喷出来。在他看来,御幸其中一个最讨嫌之处就是叫人分不出他是真淡定,还是装得跟真的似的。自他们刚认识的起就是如此。也有可能是居酒屋的背景实在太嘈杂,蒙着油垢的灯泡吃力地挤出污浊昏黄的光,像雾一样把空气结成一个闭塞的网,听不出词汇的话语人声在其中嗡嗡作响。周遭的客人几乎都穿得一模一样,黑或灰色的西装,雪白的衬衫,油亮的男式皮鞋和高跟鞋,扯得半松的领带,带着上班族独有的疲惫与麻木。大企业里的一个个小齿轮,朝九晚五勤勤恳恳。虽说他们都是球团签约的职棒球员,却和在场的这些人没什么两样。对事业的热情不过是功利与地位的代名词,和高中时淳朴的热爱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几个月一聚的恶友组合,也就是吐吐业界的槽,互开玩笑和交流些八卦的程度了。   他把啤酒咽下去,等到苦味漫上舌尖的时候才缓缓开口回话。   “少扯淡。自从上次你哭着说阿亮学长要结婚之后你就别想我再相信你这些小道消息了。”   “别提那个了,我可是受害者啊。这回可是有可靠来源的。”   仓持越煞有介事的表情看起来就越不靠谱。御幸冷笑一下。   “什么鬼?然后呢,请个假一起去长野?”   “反应也太冷淡了吧你。你跟泽村真的分手了?自从那件事之后?”   他仰头喝尽杯里所剩无几的酒,把玻璃杯往前一推,示意仓持再给他来点。   “我不知道。”   “但是快一年没联系了,是吧。”   “你管得越来越宽了。要不怎么,三天两头煲一次电话粥?”   “我当时可说过,敢欺负泽村的话就要把你揍哭。”   “哈哈哈,太怀念了。放心吧,我们好好的。”   刚追加的下酒菜适时地上来。这家的豆腐简直极品。边听仓持怂恿着边夹起一筷子送进嘴里,他只觉得这人的味觉简直让人无法理解,到底跟超市买的不同在哪?没办法,生活平时除了吃吃喝喝以外也没什么乐趣了。还有就是看看棒球吧。仓持说完这句话以后把笑容收了起来。边喝酒边吃着菜,他们暂时噤了声,也许并没有在想关于过去那个话题。追问时间毕竟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回忆起过往细小的幸福,往往会让现在的空洞加倍膨胀,直到无法逃离。   御幸忽然想起了今天约见友人该说的另一个重要话题。   “说起来,仓持,我这边也有一个消息。”   半夜往家走的时候冷得他哆嗦了一路。今天的天气预报出奇地准,过了午夜之后风大得骇人,街头满地的落叶被吹得找不着方向,在半空中翻腾。光秃秃的行道树上银亮的小灯饰摇晃着,让人以为是风把夜空中的星星吹落在树上。一只手捅在口袋里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他近乎绝望地懊悔自己怎么没开车出门。从地铁口到公寓这段路长得不象话,而原来跟泽村一起走的时候似乎从没这么觉得过。   那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紧紧攥住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内心挣扎了一小会,还是没掏出来。拐角尽头的那家书店打烊了总是不关灯,暖黄色的光线透过橱窗泼了一地,玻璃门里面挂着槲寄生的花圈,是这个季节最罕见的亮绿色。一只黑白相间的流浪猫正蜷在门的角落躲避寒风。它竟然还在这。御幸走上前去,蹲下来伸手摸猫咪的脑袋,掌心传来绒绒的温暖的触感把他整个烦闷的心情一扫而空。真是不可思议的小动物。而猫咪只是抬起幽绿色的眼睛瞥了他一下,又继续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   御幸很喜欢动物,但泽村总是比他更受阿猫阿狗欢迎。这只猫每逢碰见他们都会上来绕着泽村的脚边转,这让他有点很有挫败感。有时候他会随身带点猫粮,而情况并不会改变,吃了他的零食的猫咪照样只粘泽村。对方那一脸的得意让他更加忿忿不平,这时候还能怎么办。他伸手揉乱泽村的头发,不顾这家伙一如既往的强烈抵抗。   御幸突然很想打一个电话。这念头像梦魇一样攫住了他。   他和猫咪站在同一个房檐下,掏出手机盯着屏幕上那个通讯簿名字看了半天。空气里无数的针扎进皮肤缝里,把寒气注入血液,剥夺了他的右手的控制权,回过神时已经听到机器里传出等待接通的声音。   竟然真的按下去了。心跳得难受。深深吸一口气,呼出团团白雾,迅速消散在清澈的黑夜中。   同居结束是在他们交往的第九年,那是他进入职棒世界的第五个年头,也是泽村离开职棒的第五个年头。毫无征兆地,两个人突然忙碌得几乎没有一点交集。比赛,训练和各种采访的日程基本让他回家洗完澡倒头就睡,正逢泽村赶毕业论文赶得彻夜不归。这些都没什么,都在意料之中。泽村继续进学,以及毕业以后要回家乡的高中球队当监督这件事,都是两个人早先就商量好了的。忙的时候数不清日子,结果那天集训回来,他发现家里变得不一样了,平日乱七八糟的鞋柜整齐得不象话,门口多出了两只巨大的行李箱。屋里所有的灯都开着,亮堂堂的,什么都填补不了。他第一次觉得,这个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公寓宽敞得可怕。   几天前不是跟你发过短信了么?票已经买好了。泽村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边把衣服往箱子里塞一边说,语气平淡的像是在说第二天要去趟短途旅行。而御幸确实也相信那将是场短暂的离别,不知怎么的。走过去把他圈进怀里的时候,泽村一点也没有挣扎,只是抱怨了一句浑身臭烘烘的,叫他赶紧去洗澡。   一起去。他耍赖似的不肯放开泽村。明天帮你提箱子,你拎不了太重的东西吧。   没事,坐电梯下楼,我会自己叫出租车的啦。好臭离我远点。   不要。话说上次送你的球帽有好好放进箱子吗?   塞在最下面,太难看了我绝对不会戴的!泽村没有回头,但御幸知道他是笑着回的话。   明天就离开东京了,要不要捎点你的最爱,浅草那家大黑家天妇罗?我去买回来。   虽然很想吃,不过留到明天就软了。下次回来再吃吧,要带我去啊说好了!   哈哈哈,一定一定。别激动嘛。   泽村跟他说在电视上看了他之前的比赛时,御幸很想问他有没有,哪怕一点点,希望站在投手丘上的那人是自己而不是别人。但他又成功克制住了。他泡在浴缸里,看泽村坐在一旁把沐浴露搓出泡沫往身上抹。精干漂亮的身体,在水雾迷蒙之中若隐若现。背脊略微偏瘦,但依然能看出锻炼过的结实,没有任何迹象能够表明,他已经再也无法挥臂投球了。球场上可能出现任何状况,哪怕千万分之一的概率,落到个人的身上就是百分之百的命定。听到医生宣判的时候泽村的样子他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才二十二岁。重复跟医生确认了好几次,依然不愿相信,但眼泪就控制不住地沿着双颊爬了下来。每一滴泪水都有如滴蜡般滚烫,每一个神情都像刀片一样剜在他的心坎上。为什么偏偏是他,而不是自己?偏偏是这个把棒球视作生命的家伙?他们之后该怎么办呢?除了扶着他的肩膀不放开他的手,肩负起他的梦想,还能怎么办。正式引退的头一个月半,他装病向刚进没多久的球团请了长假,开车带着泽村一路往北,旅行散心,顺便探望散落在各地的昔日青道队友。幸好这家伙是个笨蛋,很快就被他心机算尽策划的各种各样的活动转移了注意力,甚至差点忘了自己胳膊的不便嚷嚷着要滑雪冲浪。回到东京以后,御幸收拾屋里的球衣杂志报纸照片等等,打算把一切与棒球有关的东西偷偷藏起来的时候,他被泽村阻止了。泽村边把他训了一顿,边把所有东西归回原位。你也是职棒的人了,别小瞧棒球啊。对了这本书上还有我的采访呢你居然想丢掉你这是羡慕嫉妒恨吗。   御幸被啰嗦得像个老妈子的泽村彻底唬住。因为,似乎很久没听他这么唠叨过了。   泽村后来又加了一句话,声音很小很小,但御幸听得很清楚。   “最难熬的时候有御幸陪在身边,实在太好了。”   那句话几乎一下子就扫清所有的不安与忧虑,在他心里暖了很久。泽村振作得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他决定先继续进学,再回高中当监督,以这种方式继续活跃在棒球世界。不是不知道,这家伙乐观积极的个性曾经拉了多少人一把,自他们还都是青道的高中生的时候,他们刚刚喜欢上对方的时候。果然还是那时候的小笨蛋。   对啊,五年过去了,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所以再也没有什么可忧虑的。他这么想着,把刚踏进浴缸正图谋把他挤出去的泽村搂进怀里,任泽村怎么推搡挣扎都坚持着不愿意放手。从明天开始,就不能再像这样拥抱他了,怎么努力都嗅不到他的气息,感觉不到彼此肌肤相贴的体温,听不到这个人在耳边吵吵闹闹。但是没关系,经历了那么多的他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什么都没有改变过。   完好得像一个冠冕堂皇的错觉。   结果第二天泽村走的时候他也没去成火车站。中午接受完杂志采访,正在地下车库取车的时候手机就收到新短信提醒,说已经顺利到了长野。御幸把那寥寥数个字来来回回读了几遍,不可遏制地开始翻看他们的聊天记录直到半年前,最后精疲力竭似地把头抵在方向盘上,过了很久才将自己涣散的思路集中到能开车的程度。十个小时前还躺在他旁边的人,还枕在他胳膊上装睡的那个人,现在已经在离东京那么远的地方。这念头让他觉得双臂发冷,明明车里闷得慌。泽村过新年时给他求的护身符就挂在后视镜上,一动也不动。昨天夜里的坚定决绝似乎一下被掏空了,一切都变得摇摇欲坠。   他从未有过这种不真实的感觉,尽管那感觉片刻就过去。几个小时后还有另一个采访。晚上还有一场酒宴。明天除了训练以外又是练习赛,为月底的跨联盟赛做准备。御幸不讨厌那些无益于练习和比赛的附加活动,也比别的队友更愿意亦擅长出席这种场合。个人记录固然重要,而一定的世故圆滑和上镜率会让很多事情变得简单很多。但他也会注意和泽村交流的时候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以前两人还住在一起的时候固然是如此,工作相关他们几乎只谈棒球比赛;现在打电话的时候更是废话少说一切从简,虽然泽村总是一说起来就关不住话匣子,刚进高中带的这届学生底子可是相当不错,其中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二年级生长得跟你简直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不过比你以前讨人喜欢多了。对了那孩子是个内野手。   末了,泽村总是会问这么一句,你呢,你最近怎么样?   什么,你没看近几期的杂志吗?他故弄玄虚地提高音量。   看了早上的娱乐版,你又泡到另一个演艺圈的妹子了是吧。你早就告诉过我这是打幌子装样子给狗仔队看。我绝对没有吃醋,绝对没在吃醋啊。   诶是吗,哪个妹子?好失望啊你居然没吃醋。对了,下周要去美国打比赛,发短信就好了。   放下在那边炸起毛的泽村,相互笑着道了晚安挂掉电话。十八分钟二十三秒。御幸没脱鞋子径直倒在沙发上,差点就这么一觉睡到天亮。要是让那家伙看到肯定又会被唠唠叨叨数落半天吧。要是能就这么睡到天亮也好,然而他已经连着好几个星期,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困意就会像光线一样散去,只留意识在清醒的黑暗之中。正盯着白得刺眼的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起来,差点没把他吓一跳。他苦笑一下,按下免提,隔着电波传来意料之中泽村的声音。   御幸,你刚才说话的时候听起来好像很累。   你以为现在几点了?笨蛋。赶快睡觉吧。还是说想我想得睡不着?   他的声音因为有气无力而格外温柔。而戏谑的说话方式便可以方便地省掉很多麻烦的解释,哪怕泽村早就知道他这幅德性,以及忙起来就容易神经衰弱这个问题。最近似乎变得严重了点,多少和泽村离开以后那种莫须有的放空状态脱不了干系。御幸决定先去洗个澡。用不用安眠药视情况而定。   从美国回来之后,托时差的福,他难得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天。醒来以后发现手机里塞满了新短信。除了教练新发的日程安排以外都是来自泽村。坐飞机的时候睡得着么。美国的比赛电视上也有播,不过我只看到后半场,不错嘛虽然很可惜最后输掉了。平时吃的都是汉堡吗。地区预选赛开始了,第一场优胜。到东京以后回一个电话吧,不过休息更重要。   御幸没有起床,没有去拉窗帘。屋里昏暗一片,外头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他故意不看时间,轻轻吻一下手机屏幕,然后用手臂挡住了双眼。呼吸声沉滞而又凝重。如果泽村就躺在旁边,他一定会翻个身紧紧搂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句话也不想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没有力气拨通那个电话,去传达一些遥远而又矫饰的声音。然而他又想对泽村说很多很多的话,等这一阵子的疲惫慢慢痊愈之后,告诉他与大联盟队伍对抗时电视里拍不出的所有精彩细节,太平洋彼岸那个舞台上让人心潮澎湃的一点一滴,他们曾经的,共同的梦想,现在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他没有回电话给泽村。过了好几天对方主动打电话过来,也是匆匆没说几句就挂断。忙碌是主要的原因,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至少要让自己这么认为。淡出彼此的生活似乎是顺其自然。有时收到一两条短信,会让他对着空白的回复栏发好一阵子呆,再一阵猛敲写下三行,不知怎的又一个个字删掉。也许,想说的话太多,全部在心里埋了太久,早就与阴暗的土壤纠合成一块,最后一句都找不回来。早先属于那个人的温润的角落,就此在日渐疏离与荒芜之中变成了荆棘丛生的莽原。   上次和他通话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快一年了?那是多久?十个月?还是三百天?回想起来总觉得没那么长。在一起的整整九年,也好像一晃就过去了。这是记忆的机制。时间并非以其原有的体积与线性被储存在脑海里,而是被压缩并分解成细小的片段,沉进记忆暗无天日的泥淖。特定的碎片在某个特定的时辰顷刻上浮又下沉,永远不可能再拼凑成完整的一块。   “喂?”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的声音,带着睡意和稍许刚被吵醒时的戾气。是泽村荣纯。真不可思议。那个声音就像引爆烟花的□□,一下让整个人的音容笑貌在脑海的虚空里绽放开来。温暖,灿烂,转瞬而逝,不留余烬。   御幸很不象话地像身旁那只猫一样蹲下,一人和一只在书店门口。夜风刮个不停,干冷干冷的打在脸上。   “御幸吗?三更半夜的,怎么了?干嘛不说话?”   喉咙里有什么梗着。如同脱水的鱼,试图开口,无法发声。   “怎么回事?御幸被绑架了来索要赎金吗?是绑匪打来的电话吗!别吓我啊。”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来。这个笨蛋。   “我听仓持说,你要结婚了?”   “你说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仓持前辈那家伙……啊,我之前打电话跟他说的是若菜要结婚了,他好像很震惊的样子。但是她结婚对象不是我啊。”   “哈哈哈。”御幸干笑几声。“早说嘛。”   “谁叫你从来不回我的短信。活该被坑了吧。”   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一点也没有。   “东京真冷啊,风死命地刮就是不肯下雪。长野呢?”   “天气预报上看到了,背景好吵,你该不会还在外头吧?长野这边也够呛,下了两天的雨夹雪。”   “快到家了。刚去跟仓持喝酒回来。啊对了,小黑在我旁边趴着呢。小黑,你还记得吧。”   “赶紧回家吧,冷感冒了我可管不着。代我向小黑问好!喂喂,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小黑!”   “哈哈,怎么可能听得见。笨蛋。”   他问泽村老家的情况,工作的情况,是不是一切都好。那是惯例的寒暄。听泽村喋喋不休又兴奋地说起他带的学生怎么怎么一向是整个对话里最轻松的时刻,愉快得让人不忍心打断。分开两地之后他也去过一次长野,所以泽村描述的一切对他来说既新鲜又熟悉,仿佛自己就站在中学球场的围栏之外,远远看着泽村在一群高中生之中。好些年前他们也是一群这样的高中生。那天他手里还捧着一束玫瑰,跑车就停在路边,因为太显眼了走出校门口时泽村装作不认识他。对于这个小城来说,对于泽村的世界而言,他确实是个格格不入的存在。他深有自知。   “御幸,你呢?晚上还是睡不好吗?工作方面怎么样?近几期杂志采访都没见你的样子,真不像你。”   他屏住呼吸。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说哪个呢。这种纠结真没意义,也许对电话那头的泽村来说两个都是好消息,或者两个都是坏消息吧。再怎么说也不会像刚才仓持那样,猛地揍他一拳差点把他砸在桌上,咬牙切齿地说恭喜你这混蛋。   “之前跟你说过的入札申请*顺利通过了,竞标上周结束,合约刚刚谈妥。下周就飞往芝加哥,准备去挑战大联盟。就是这么个事。”   电话中好一阵子都只有沙沙的噪声。   是电波的声音,还是树枝在风里的喧响呢?   他不敢想象泽村的表情。可是顽固的记忆在他面前化作一面镜子,打破时间和空间,映照出泽村的样子。那个泪点超低的家伙肯定会哭,跟他刚刚通过职棒选秀那回一样,澄澈的笑容绽放在泪水里,像一场太阳雨,让他心里一下子变得润泽而温煦。竭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不断重复着他的名字。这是泽村在控制不住情绪时的习惯。也许唯有在这种无意义强迫式的重复中,他才能确认并整理好自己溃堤的感情,好将它们一点点收回去。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不能像高中那样肆意宣泄,再也不能像那样。   “御幸。恭喜你……我只是因为太高兴了……御幸。御幸。御幸。”   他静静听着泽村的话,同样毫无意义地响应着,嗯,一边慢慢坐在冰块一样的水泥路面上。   有这么高兴吗?怎么可能不相信呢。偏偏泽村就是那种为别人的事情比自己还要上心的笨蛋。   他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对话。只好等着。   过了很久,等到那头的啜泣声稍微小了一点,他慢慢开口。   “泽村,你听我说。我明天到长野去。你有时间吗?”   “你得准备行装吧。这边事情应该一大堆的。我来东京。就这样吧。”   没来得及也不想等他回话,电话挂断了。御幸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把手机狠狠地往地上甩,这个没用的废物。为什么不早一点说,为什么不早一点去?到那个人的身边,伸手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擦掉他的眼泪,亲吻他的眼角,对他说,跟我一起走,不愿意的话就等我回来,我一定会回来的。然而再怎么伸出手也够不着。镜面被指尖触碰到的时候裂成千亿残片,每一面碎片都银闪闪的,上面映照着他们曾经相伴相濡的过去。灰色的记忆残像,缓缓旋转着上升着,退回属于自己的时空里去,徒留不可预知的未来,在这苍白而一无所有的现在。   想坐在原地抽几根烟,一摸上衣口袋,没带。他有点庆幸自己还没养成这种恶习。但若公寓楼下那家便利店还开着门的话,他倒是很想再去买几罐啤酒。回到家打开冰箱一看,才发现里头原来还剩那么好几罐,和刚买的一样是泽村最喜欢的麒麟一番榨,不过不是蓝底白色雪花的冬季限定款,而是飘着红叶的秋季装。   再过几天就是把房子空出来的最后期限。得清理一下杂物,但他现在完全没心情干这个。沙发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杂志到时候一起扔掉算了。好几年前冬天和泽村一起搬回来的被炉可以送人,仓持说不定想要。鱼缸里还养着降谷和小凑前年这时候从北海道寄来的绿球藻,没想到能养这么久,到时候也一起塞给仓持吧。泽村的游戏机手柄就丢在电视机柜上。旁边的储物柜里头摆着上次去冲绳旅游捎回来的一对黄绿色陶土小狮子;泽村还在琉球村吹了个难看的杯子,透明花纹折射着射灯的光。那几个面目狰狞的根付,好像是从伊豆带回来的吧。非得落下一堆东西的笨蛋。屋里到处都是那个笨蛋的痕迹,虽然他已经一年多没回来。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家,然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守在这里。然后很快,谁都不剩。   泽村上次也是唯一一次回东京是在他们分开的半年后。好一段时间没通电话。泽村给他发了条短信说要过来,他也没看到。手机一直关着,不然会被各种各样的电话打爆。他知道泽村一定也是因为这件事才急匆匆地上京来。带了钥匙的泽村没有直接开门,而是按了好一会门铃,见到来开门的他的时候,不知怎的语无伦次,无关痛痒的话扯了一堆。久违的见面。外边下着小雪,泽村进门时外套和头发都湿漉漉的,鞋头上沾了雪水,却不肯先去洗澡换衣服。他低下头吻他,以前总会红着脸炸毛的泽村这次乖巧地闭上眼睛回应。御幸说给他泡杯热可可的时候,他也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旁边,看着堆了一茶几的报纸发呆。前几天的头条都是“某球团捕手涉禁药风波”。清一色的黑色粗体字,像锁链一样把他的心往下拉。而端着他的专用杯子走到他身边坐下的御幸的心情也许比他沉重一百倍。该问什么呢。两个人沉默时考虑的是同一件事。结果还是御幸先开的口。   变得这么拐弯抹角的,不像你呢。泽村。   到底是怎么回事?报纸上说,检查结果没问题,检举你的队员也承认是诬陷。   就是这么回事啊。他笑了笑,见泽村没反应,就把热可可端到他手里。   请对我说实话。泽村接过杯子又放在茶几上,眼神坚决地看着他。难得用了敬语。   我又想到那时候,那次和药师比赛的时候。伤成那样你还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当时我真的气坏了,而且真的很害怕,那时的感觉和这几个月来的重迭在一起。   一个不长不短的间隔。过去的话题让他心里变得莫名烦躁起来。够了别问了。他故意不回应泽村的目光。   能说说你的事情吗?是什么都好。   你想听什么呢?职棒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也不是不知道。啊对我是有用药,不然的话练习的时候都使不上劲来。睡个觉也得用安眠药。就是这么点破事给视我为眼中钉的哪个育成选手给盯上了,让球团那边和我媒体界的关系花好大功夫才压下去。满意了吧。然后呢你还想听什么?怎么被媒体烦的得翘了一周的练习说到今后挑战大联盟的职业大计?   对再也无法重返投手丘的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他就差连这句话也一起吼出来,所幸适时刹住。此刻泽村的神情已经足够复杂了,栗色的眸子里交织着难过与诧异,那是看着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心里生长出来的荆棘终于划伤了最亲近的人,你满意了吗御幸。他近乎绝望地把脸埋在双臂之间,手肘靠在膝盖上,像是在跟自己道歉。   而这个安全的姿势没能维持多久。泽村搭在他背上的手显然没有任何安慰或者原谅的意思,果然下一秒就揪住他的衣领迫他抬起头来,朝着他的侧脸狠狠来了一拳。那种不带保留的力度,要不是肩膀的旧伤大概牙齿都得掉几颗。而那种痛感,却让他如释重负。他轻笑着,抬起头去吻泽村,这回遭到了强烈的抵抗,对方大概觉得他像个疯子。但是他得逞了。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但是泽村的气味盖过了一切。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最艰难的时候并没有过去。最坏的时候才刚刚开始。心灵的断层出现过一次就再也无法填补,只会被时间与距离不断地撕扯,扯得开裂。他真切而深刻地怀疑过,他们之间最近的一次距离是不是初次相遇的那时候,从投手丘到捕手格的距离。哪怕已经离开了那个位置,泽村却一点也没变。变了的人是他。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自己埋下了种子。   当泽村推开他并猛地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总觉得这大概是自己最后一次吻到这个人了。他就这么背起包头也不回地走掉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也不奇怪。眼前恍恍惚惚,苍白的荧光灯,掉落在一口都没喝已经凉了的可可里面。鱼缸里的植物缓慢地悬浮着,好几天没换的水泛着让人不舒服的棕绿色。   然而泽村没有走。他各方面的固执御幸已经领教了快十年。从投球到今晚吃什么。从一定要你认同我到你一定要给我去洗澡。泽村抹了抹嘴唇,又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继续贯彻他上京的初衷。哪怕裂痕已经无法修复。说说话,至少。   对了,跟我说说大联盟吧,御幸。   如果他是想化解这种尴尬的气氛,那的确有点作用。   于是御幸把四个月前在太平洋彼岸度过的那个星期所有记得起来的细节都描述了一遍。泽村认真听着他的流水账,端起半凉了的可可小口小口地喝,不时吐槽两句,让他产生回到从前似的错觉。确实是个错觉而已,泽村最后把杯子里的饮料喝干净,说,你一直在考虑去挑战大联盟的事吧。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想换个环境,躲开这个熟悉的地方和繁琐的人事而已。   御幸说的是实话。然而泽村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是吗。可你在青道的时候就跟我提过全美棒球联盟了,说那才是世界棒球的最高水平。   泽村认真地看着他,像是在问,你还记得吗。见他愣着没有响应,就继续说。   我当时觉得你这人什么都懂一直装逼的样子简直讨嫌得不行。但偏偏是你告诉我各种各样的事,是你让我了解自己价值之所在,带我进了青道,还一起进了甲子园,让我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回长野之后,我好好想过了,这次一定要说清楚。虽然没办法还给你什么,甚至没办法替你分担什么,但是至少,我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最后那句话,像刀刃剜着他的心脏。   这是泽村对他说的话吗?那个只向前看,率直而认真,笑容里没有任何阴影的泽村?是谁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是谁让他担心得咬紧牙关不敢轻易掉下泪来,硬生生地把所有感情压抑回去,在他面前笑得这么沉重而僵硬。即使是这个笨蛋,也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你还记得吗。   差一点就忘了。   他爱这个人。他们爱着对方。   也许相爱理由不尽相同,但爱本身没有什么不一样。   曾经美好的少年初恋,对他们而言,已是不堪重负。   谁都没有伤害谁。   原来如此。   这样就好。   够了吗。   够了。   那晚他难得睡了个安稳觉,早上醒来的时候泽村已经没了影,冰箱上贴了个条子,说自己不辞而别很抱歉。客气得一点也不像泽村的作风。再之后就像他跟仓持说的,陆陆续续的电话和短信也彻底断了。生活中的琐碎事不必多说,有什么稍大点的问题反正也照顾不到。更重要的是,也许彼此都在想实验着什么。实验习惯了十年的日子能不能就此结束,终局散场,一切如故。   用一个烂俗极了的比喻,就像一度相交的并行线,终将渐行渐远,连留在彼此身边都做不到。然而这个比喻对他和泽村来说错漏百出。比起线与线一瞬平淡的擦肩而过,他们更像是深远宇宙里两颗星体的一场撞击,轻而易举地摧毁了彼此原有的世界与轨迹,化作花火般灿烂华美的星云,美丽的身姿就此踏上一场穿越无数光年的旅程,直到时空的尽头。然而有谁知道,撞击之处已是面目全非,尘埃散尽,徒留以太虚空。   那一度的相会,就此倾覆了彼此的生命。   等泽村来东京的那个晚上,御幸没有听话地开始收拾行李,而是坐在客厅里喝啤酒,一罐接着一罐,直到存货和便利店的补给都消耗光,直到落地窗外的夜空里严丝密缝的黑暗变成晶莹的宝蓝色。东京不夜城的清晨却是如此安静。窗外只有风的呼啸。遥远而不知疲惫的车流声。凌晨四点准时的鸟鸣,像另一个世界的交响曲。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软垫上睡着,没有摘眼镜,因为冷而蜷着身子,然而脸上的神情是久违的安然与宁静。   御幸做了一个梦。   准确来说那不是梦,它的材料是不经任何加工的真实记忆。他回到了十八岁的夏天,青道刚刚打进甲子园的时候。比赛之前的那夜,他和泽村偷偷溜出住宿的旅店,美名曰刺探明天的敌情顺便走走场,一路溜到阪神甲子园球场。巨幕似的银伞在黑夜里熠熠生辉,修缮过的砖黄色外墙上稀稀疏疏地挂着些刚种没多久爬山虎。泽村这乡下小子大概是第一次来甲子园,光是场外就让他看傻了,偷偷摸到里面的时候兴奋得直嚷嚷,说要回去叫上小凑降谷金丸东条之类的闲杂人等。御幸当然义正言辞地阻止了他。这可是两人难得的独处时间。哪怕夜晚的球场空无一人,只要屏住呼吸,仿佛就能听到四万七千人的观众席上潮水般的欢呼,看着五颜六色的氢气球从四面八方迎着阳光缓缓升起,挤满了夏季湛蓝的天空。泽村愣愣地拖着脚步走向投手丘,而他默默跟在身后。脚下的泥土浸润了汗水与泪水,青春与梦想的燃烧过的余烬,因而异样沉重,那股重感压在他们的肩膀上,是多么教人热血沸腾的事。泽村停在投手丘上的时候他仍往前走着,直到捕手格的位置。隔着18.44米,他们面对面相视。那是他们初次相遇时的距离。   “御幸,关于你前几天说的那件事。”   他又没叫前辈不过算了。日常对话的声量,在空无一人的宽广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前几天跟泽村告白的时候他被球砸到了脑袋。好球。泽村的脸红成了个大西红柿一边炸毛一边说等到了甲子园我再回答你这混蛋御幸你这笨蛋。御幸倒是自信满满胜券在握,他注视着对面投手丘上的泽村。   “所以,回答是?”   难得对方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头撇开,虽然那个害羞的样子也很可爱。难得泽村抬起头来迎接着他的视线,投手丘上的他一向是那样自信而骄傲。   “要不是你的话,我不会站在这里。所以,我喜欢御幸学长。”   每次做这个梦时都不愿醒来,只祈祷着黑夜永远不要结束,一遍遍地渡他回到十八岁的那片星空的旷野。假如,只是个自欺欺人的假设。假如时光真的能够倒流。哪怕穷尽所有的选择肢,抵达的仍是同一个结局,他依然那么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青道的球场,他们相遇并一同挥汗如雨的地方;回到黄昏的教室里,他钻研着计分表而泽村在一旁看漫画看得入了神,于是他偷偷凑过去吻他;回到青心寮狭窄的床上,昏暗中紧张而又刺激,初次结合的温存;回到毕业的那一天,泽村一拳砸进他张开的手掌中,说这是投捕拍档的击掌;回到他们住在一起的第一天,第二天,那九年的每一天。   只想一遍遍地重复那场初恋。回到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看到那个驱散一切阴翳的笑容;听他总是精力充沛的喊声;嗅着他的体息,汗水的气味;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呼吸,他心脏的搏动,骄傲地占据他的一切。成为他的光明,成为他的影子,御幸都愿意。然仅存于梦中的纯真与坚定,却在现实的销蚀中,变得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虚妄,像古旧的油漆一片片从墙面上剥落,苟延残喘,最终面目全非。   御幸艰难地睁开眼睛。脑袋因为宿醉而钝痛。客厅里的灯亮着,落地窗的窗帘拉得死死的,教人分不清白天与黑夜。身上添了条羊绒毯,被他自己的体温捂得很暖。眼镜完好地躺在玻璃茶几上。地下东倒西歪的啤酒罐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地板细小的倾轧声让他感到莫名安心。泽村来了。他回到家了。哪怕是个短暂的误会也好。   泽村确实在这里。他从厨房里走出来,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像是在准备做饭。他拿起放在饭桌上自己专用的杯子喝了点水,带着一副要把御幸叫醒的叫醒朝沙发这边走来。   “该起了。你昨晚几点睡的?”   “起不来。天刚亮的时候睡的。你呢,什么时候到的?”   “两个小时前吧。这么大个人了别耍赖。”   “拉我一把。”   泽村犹豫了一下,伸手抓住他露在羊绒毯外面的胳膊肘,却被对方猛然的使力弄得失去重心栽在他的身上。太久没住在一起居然对这个最爱使坏的无赖捕手放松了警惕,他懊恼地想。想要挣扎,御幸的手臂却固执地环在他的腰上。他们的身子隔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子紧紧相贴,体温交换之际,越来越热。   可以吻我一下吗?   一向强硬的御幸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吃了一惊。好像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他的脸了。藏在镜片后面的双瞳是深邃的褐色,像安静的湖一样倒影着他的模样。黑眼圈还是那么重,抹在他的下眼眶,就像假面舞会的散场卸不干净的妆,看上去疲惫不堪。难得没有微笑。平时那惹人厌的无坚不摧的面具被撕得一乾二净。颧骨的轮廓微微外凸,把那个男孩子柔和的五官勾勒成男人的坚硬。色泽苍白的嘴唇因长时间的干涩而绽出细小的皴裂纹理。刚才怎么没给他倒杯温开水?泽村责备自己。不过没关系。他抿着嘴润湿了自己的双唇,然后闭着眼睛吻了下去。御幸扶在他腰上的双手颤了一下,慢慢伸进他的衣服里,粗糙的掌心摩挲着肌肤,配着舌尖交缠的节奏,渐强减弱。   可能是太久没有做过了,进去的时候泽村疼得叫出声来,指甲深深抠进沙发垫里,几乎要把它抓破。眼泪随着身体的律动抖落在他□□的脊骨上,温润得几乎渗进皮肤里。御幸暂时忘记了职棒,忘记了捕手的位置,忘记了芝加哥,忘记了大联盟。他在想泽村为什么要来东京。为什么他们必须分别。为什么此刻自己是如此如此想要紧紧地拥抱这个人。原本有如死灰的心情重新被点燃,微小的希望之火跳跃着,亘古的冰川点点融化,坚硬的地层轰然坍塌。   沙发太窄了,一次完结之后转战到卧室里那张空了太久的双人床上。他把泽村压在身下,发狠似地一次次撞击进去,汗湿了的额头贴着额头,看上去就像一对亲昵的恋人,几乎融化为一体。夹杂忘情的□□之间,身下那个人似乎想说什么,断断续续地,拼凑成几个零碎的句子。只有他们能够明白的暗语。有如言灵。   “不要说那句话。唯独那句话不能说。否则的话,我真的会一直等下去。”   泽村哭出了声音。哭声和□□的低吟有着完全不用的发声原理,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出来。御幸无法说一句安慰的话,他甚至没有办法稍微安慰一下自己。希望的萤火熄灭了,寒武的荒原恢复原状重新冻结。这样就好。“跟我走”或者“我一定会回来”都是不可言说的魔咒,脆弱的平衡一旦崩溃就无法恢复原状。像他们最初的相遇一样。   总以为是自己先放的手,泽村的话反而让他感到安宁。   他是变了。泽村也一样。   我们都变了。变得懦弱了,变得爱逞强了;变得不敢相信,变得不敢许下诺言;变得健忘了,变得僵硬了,变得圆滑了,变得无趣了。变成了大人。变成了暗淡地闪耀着的凡人。变成了无法仅仅依靠爱情与理想生活下去的人。我们不再是青道高中的那对投捕。我们不再是那晚在甲子园球场上告白的那对恋人,被十一年前那个夏季漫空的繁星与空荡荡的观众席围绕着,簇拥着,仿佛被世界祝福着。   那时候的他们比现在的我们坚强多了。   有些东西果然还是要泽村来收拾才行。游戏机手柄和旅行纪念品什么的要带回长野去。冲绳的小象和琉璃杯御幸说要带到美国。他们其实都是对纪念品有相当执念的人。泽村问他航班的具体时间,如果有空的话就去送机。这点御幸没有意料到,不过即使泽村不说他也会厚着脸皮问的。   “过两天。平安夜的晚上,八点起飞。”   “你可真会挑时间。平安夜吗……”   “得赶在新年前到美国,别的时候的票都买不到了。既然要来送我的话,不如干脆在东京住上两天?还能帮忙搬家呢。”   “才不干。而且我不能放下那群兔崽子不管。我们晋级地区赛了。”   “真不错呢。还是明天的早班车回去?”   “嗯。”   “对了,之前还说过要带你去吃浅草那家大黑天的天妇罗呢。”   “太难得了你居然记得。比起我,你还是自己多吃点吧。去美国的话可就没了。”   “哈哈哈。太悲催了。”   “既然是平安夜的话,就更要来送了。”泽村临走之前这么说。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觉得十一年的恋情总得需要一个完好的收场。不可能回到从前,那就只能抬起头往前看。他去遥远的大洋彼岸挑战他的大联盟,泽村率领着高中的孩子们继续在甲子园的球场上留下光辉,没有什么可伤感的,一切看上去依然完好无缺。唯独别离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谁说只要不见面就能更轻易割舍?道别的话说了一遍遍,总觉得作为结局还不够圆满。目的地之前的最后一站,翻到书的最后一页,晚会终场前最后一支舞。至少想以完美画上句点,既然永远的遗憾已成定局。   泽村走后他又收拾了一整天,才把不往美国带的各种杂物分成箱装好。所幸仓持看到把客厅堆得无法落脚的箱子并没有疯掉。别高兴太早,不都是你的。有些是可回收垃圾,有些泽村到时候会找你来拿。   “说起来你今天怎么不用训练?该不会为了我请假吧哎好感动。”   “得了吧,这天气搞得这周的比赛都取消了。不过感谢老天总算能好好过个圣诞!你明天的飞机没问题吧。”   “有问题我也不会在保险受益人栏写你的名字的。”   “你会写泽村那我就欣慰了。”   “来,被炉给你。车钥匙也给你吧,如果开不顺手的话就卖掉好了。对了不介意的话能收养那边缸里的东西吗,记得一周换一次换水和保持低温。死了的话降谷会把你揍哭的。”   “你这是托孤的节奏啊?还少了一句呢。”   “少诅咒我。泽村就拜托你了……才怪。”   那家伙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彼此不在一起了,回到各自的世界去,也会好好生活的。   他们搬了大半天才把大大小小的箱子还有被炉转移到垃圾车或者仓持的车后尾箱。天气确实够呛,一到室外风就夹杂着霰子打在人脸上,能见度低得吓人。对东京的圣诞节来说是罕见的异常气候。他也不禁担心起明天的飞机来。   “明天就不送了。保重啊。下次见面就是赛场上了。”   “你也是,开车当心点。球藻要是挂了的话……”   “闭上你的乌鸦嘴。”   仓持发动车子时把挡风玻璃摇了下来,伸出拳头。   他会意一笑。一拳头抵上去。关节发出钝重的撞击声。   这下客厅里就只剩些基本的摆设和他那两个大箱子了。这情形让他不禁想到泽村搬走的那天。然而不一样。那时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变,他内心某个角落坚信着泽村会回家来。然而现在这里已经不能称之为家了吧。床单被套都收走了,在东京的最后一晚又要睡沙发,虽然能不能睡着也是个问题。   平安夜那天早上风雪停了一会儿,天空的蓝色从云层的罅隙之间漏了出来,连同冬日没有一点温度的阳光,短暂地照亮了整个城市。午后三点半他打车往成田机场去的时候,天空中再度乌云密布,风又刮了起来,卷着霰子砸在挡风玻璃上,清脆的声响此起彼伏。收音机里原本播着七十年代的老歌,司机换了个台,变成了音调冰冷的路况新闻。东京到长野、轻井泽高速路段受大雪影响,车流缓慢。受极端天气影响,东京晚间时候会有三级大风与强降雪。   他想了想,给泽村发了条短信,“天气状况太糟糕就别过来了。后会有期。”按下发送之前又把“后会有期”几个字删掉,换成了“你要好好的”。这才像是句象样的道别。   “小哥,你的航班没问题么?要不要掉头回家算啦。”   老司机半开玩笑地说,看到后视镜里戴眼镜的年轻男子收起手机,苦笑一下。   “这就困扰了。我现在可是无家可归呢。”   结果因为堵车的关系下午快五点才到成田机场的离境大厅。LCD大屏幕上东京往芝加哥的各个航班旁边都是荧光红的“晚点”字样。他办理登记手续和行李托运的时候隔壁柜台已经有人嚷着要退票了,还有不少提着公文包的旅客着急的看着手表边跺脚。他也掏出手机看了看,一条新信息,半个小时前。泽村说早就上了浅间号新干线,手机快没电了。   御幸赶紧回了个电话,但那边始终是忙音。笨蛋!又在车上打游戏打得没电了吧!他差点朝着手机屏骂出声,只觉得心里久违地焦躁起来。一定是被熙熙攘攘的机场感染了。   本想着赶紧过海关逛逛免税店淡定地等着登机,现在只好去找个显眼的位置等泽村。御幸拉着小手提箱在机场里转了一大圈,发现这里比想象中要人满为患。外面是个什么状况有点难想象,反正屏幕上显示“取消”的航班越来越多。人满为患逐渐变成了人山人海。   御幸靠着门口附近正对着屏幕的墙站着,拇指在手机四点五吋触摸屏上滑动,那些纷乱的信息让他心中的烦躁有增无减。平安夜的异常气象,暴雪包围日本中部,多少高速公路封道,新干线停运,还有因风雪而起的事故,一个接一个跳进他的视野里。他倒希望泽村乘上的那趟新干线停在离长野不远的那个地方,再由接驳车把他送回去。这样就好。   话是这么说,然而,看到八点由东京飞往芝加哥的航班取消时,他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乘地下铁往上野车站去。路面交通所受的影响加重了地铁的负担。站台上人潮汹涌,他几乎是被人流推着往前走。疏导员举着喇叭不停喊着重复的话,然而每个人似乎都低着头,像一个庞大而行动迟缓地怪物,漠然移动着。身旁的女孩子化着精致的淡妆,那表情几乎要哭出来。走在前面的父亲一手托着背上的孩子,一手托着手机讲着话。右边戴着耳机低头看着漫画的男孩子旁若无人地往前挤。今天是平安夜。与家人和恋人团聚,似乎也只能通过手中小小的屏幕来实现了。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御幸再次拨通了那个号码。依然是忙音。   网页上的新闻又弹出来。御幸平日最恨这些缺德媒体,想尽办法捏造事实编个耸人听闻的标题,就为了那么点可怜的销售率。他也曾经深受其害,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种策略的成功,总让人忍不住去看。   北上某段发生塌方事故。   寥寥几个字就让人心惊肉跳。   连想都不敢想,更别说点进去看。如果这种小概率事件非得发生,那他宁愿是今天自己要上的美联航飞机坠毁或者地铁脱轨之类的。但他现在只能尽量让自己想着快点到上野车站,哪怕他连泽村坐上的是哪趟车都不知道,哪怕见了面只为道个别。仿佛要是见不到泽村生龙活虎地出现在面前,他就无法和这个城市利落地道别去继续下一段的人生。   到上野车站时刚好晚上七点半,离泽村发来短信已经过去了三个小时。地铁那边还是挤得不象话,JR东日本站台这边的人比想象中少得多。原因显而易见,通告板上面一片红,全是因为大雪而取消的车次。御幸在上面寻找今天可能抵达的、下午从长野开出的任何一趟列车。似乎只有一趟529号,四点钟零八分从长野发车,到站站台22号,预计抵达时间,二十一点十九分。   御幸在地下站台占了张长椅坐下来。这里比机场好多了,有坐的地方,而且清净,几乎空无一人。理论上是饭点,他却毫无饥饿感。闲不下来的脑子里想着泽村的事,那小子在车上应该也还好吧,至少有列车便当,如果有热水供应就更好了。车站广播响起来,又有几趟预定从上野发出的新干线因大雪封路而取消。广播里唯独没提到他在等的那趟车,屏幕上始终显示“晚点”。   御幸百无聊赖地掏出手机,却发现电池由于刚才狂刷新闻已经所剩无几。他才不想犯那笨蛋才会犯的错误,于是把手机调成待机状态。待机画面还是老样子没来得及换,四点五寸不大不小的屏幕上关着两张傻笑着的脸,不可一世地把后面的风景挡了个干净。大概被泽村传染了,连自己都成了这鬼样,笑起来歪瓜裂枣的。   “真丑。丑死了。笨蛋。”   他忍不住牵起嘴角,脸上肌肉却因为僵硬而微疼。他盯了画面消失的手机显示屏好一会儿,好一会儿,脑海里一直是那两张挥之不去的笨脸。高中时候是谁说过来着,投手和捕手会长得越来越像,泽村就戴着眼镜坏笑了一下 。   对面站台的大钟上,秒针不知疲惫地行走着,近乎无声地流逝着。快到九点的时候屏幕总算跳动了一下,抵达时间变成十点半。   有人来了看了看时间便又离开。只有他一直静静地坐在长椅上。   如果那趟火车今夜抵达不了,他可以一直坐到清晨,或者沿着这条铁轨走到火车出发的地点去。终于在十一点过五分,脚下的水泥地板震颤起来。声音越来越近。像把耳朵凑近海螺听到的那种鸣声。站台上不知从何时起人多了起来。两束明锐的光线刺破了遥远的黑暗。那是信使的灯,穿越风雪与山峦,带着远方的人平安归来的消息。   列车在他面前缓缓停了下来。   真不可思议,他相信第一个下车的人,一定会朝他走来。此情此景,他只觉得,以前已经遇过无数回,不知道是在梦境里,还是一次次的轮回中。人生的每一个站,都有乘客上上落落,而总会有一个人会陪他一路坐到终点。唯有找到这个人的时候,此世的生命才终于变得完整。   而这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放手了。   要把那句话告诉他,无论如何。   我一定会回来的。   也许不会很快,但是,请等我。   他们走出上野站时雪已经快停了。御幸冷得哆嗦了一下。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深蓝色长风衣,厚外套全都滞留在飞机场托运的那俩箱子里。真拿你没办法你得感谢我啊,这个是暂时借给你的,带到芝加哥去也可以哦。泽村边说着边把脖子上的开司米围巾解下来给他系上。上面还沾了点他的体温。纷纷扬扬的小雪被路灯照亮,闪烁着暖橙色的光,有如千亿星屑旋转着从空中降落,簇拥着他们,给予他们平安夜的祝福。有如那个夏夜,甲子园漫天的星空。   平安夜呢。去哪儿呢?大黑家天妇罗的话大概已经关门了。   就去御幸道好了。泽村笑得很开心。   他愣了一下,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同样会心一笑。   第一次约会是在十一年前的平安夜。那会儿御幸刚决定继续升学,结果平安夜的晚上这个本该在为全国学力测试刻苦读书的家伙溜到了青心寮五号室,拽住了约好光舟正准备去投球的泽村。平安夜不去表参道和明治神宫看灯饰怎么行?来了东京这么久都没出去玩吧。来自长野乡下的泽村,跟着好心又体贴的学长从地铁站一出来的时候就后悔不迭。整条表参道都沦陷了,被情侣们挤得水泄不通。御幸趁着人多浑水摸鱼牵住了他的手,紧得怎么甩都甩不开,借口是我一放手你就会走丢的吧。话说别光顾着盯我,看灯饰。泽村不情愿及其勉强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表情一下子就变了,像那些灯饰一样闪烁着。表参道两旁的榉树上挂满了暖黄或者淡蓝色的彩灯,宛如季节倒错的花朵绽了满树,又像发光的雪花落在枝头,没有温度的火焰静静燃烧着,一路蔓延到天边。街道两旁的玻璃橱窗和百货商场里也装点着各色灯饰,暖黄色的灯光代替白雪铺在路上,又添了不少节日气氛。   他们随着人流慢慢往前移,旁边乡下来的学弟左顾右盼,一会问这一会问那,自然而然地攥紧了他的手。这是他小小的恋人。流光溢彩的街道替他们藏起这小小的秘密。   绕过地铁站又沿着根津美术馆走了一小段。这条普通的路上没有华美的灯饰,人也少了许多,他们不得不放开对方的手。这边有什么可看的?他得意洋洋地告诉一脸不解的泽村,这条路古时候叫御幸道。   你坑我吧!泽村大吼一声从他身边弹开,像只受惊的小动物。   哈哈哈,真的啦。知道么,这条路连接着皇宫与明治神宫,是天皇参拜的必经之道,所以叫御幸,懂了不?   泽村脸上的怀疑好像一下子就变成了好奇,栗色的眼睛闪烁着,仿佛刚才的小小灯光落在眼底。他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就是个无聊的豆知识而已么。   御幸。御幸道。御幸。这名字真棒,我第一次知道这名字这么棒。泽村看了看他,再转头看着这条平凡的公路。脸颊忽然被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炸毛,偷袭者反倒自己扭过头去。是看错了吗,御幸的耳根好像红透了。   十一年前的平安夜是和泽村一起过的。   今年的也是。   此生的都会是。   FIN ☆、[番外篇]Diamond   D I A M O N D   御幸要回来了。   航班准点抵达的时间是在中午。泽村却一大早就来到成田国际空港。他没有直接去空港大厅,而是乘电梯到一号航站楼五层的观景平台。楼顶看到的天空蓝得透明,大气圈像坚固的温室玻璃,把宇宙的无限距离与幽深黑暗尽数隔绝,替这个小小的世界守护着它温暖自足的幸福。他伸手把铺在长椅上的薄薄的新雪轻轻拂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暖融融的阳光像雪一样洒在他身上,钻到他□□的颈窝里,把他的皮肤吻得痒痒的。跑道上一派繁忙,各型号的飞机起起落落。而每当飞机腾空时,他的心也不知怎的也突然失重。   直到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上一次在这里送走御幸竟然是在四年前。在那面写着送客止步的告示牌前,他们久久地拥抱,任凭熙熙攘攘的人流,像光阴的洪潮把他们吞没。围巾果然没有还,还系在御幸的脖子上,即将代替他跟随这个人踏上旅途。回礼的话,御幸坏笑着说,下次见面的时候给你。   最后,戴着他的围巾的那个人走到出关柜台长长的队伍后,依然回过头,想说些什么,声音却淹没在飞机起飞的轰响中。泽村挥了挥手,站在原地,直到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才转身离开。想起昨天这个时候,总有些心有余悸,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幸好那个人看不见。浅间号列车上那七个小时,漫长得如同荒芜掉的一生。暴雪与黑夜一同降临的平安夜,列车开了又停,时间分秒逝去,愈发迫近航班起飞的钟点。后来干脆断了电,车厢里变得喧闹不已,没过了霰子砸在窗户上的声音,而他压抑了一路的低泣亦再也止不住。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即使抵达了终点,御幸已经离开,东京只不过是一座空城。而睁眼闭眼,面前浮现出的始终是那个人的模样,好像嵌进了瞳孔里似的。无数说不出的话语像暴风雪在心中翻涌。不要说再见。想要一直在一起。不想一直只是仰望着你的世界。带我一起走。   结果在车站见到御幸的时候,他却只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埋在对方怀里嚎啕大哭。御幸嘴上一直吼他笨蛋,怎么能手机不充好电就在这种天气跑出来你看看你眼睛都哭肿了,声音却焦急得一反常态,抱着他的双臂也因为太紧而颤抖个不停。站台上这两个大男人,笨拙得像两个高中生。   现在回想起来温暖又后怕。万一那夜风雪没有减弱,新干线停运,航班没有取消,御幸没有来上野车站,只要这其中任何一个假设成立,他们就将再度擦肩而过。然而两个人从相遇到在一起,竟然需要那么多的巧合,那么多次的偶然的眷顾。除了命运,这还能被称作什么呢。   之后去仓持家搬行李的时候被问了又问。总之,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还是没有分手。过去的室友兼学长听罢,像以前在青心寮五号室那样伸出手臂用力钳着他的脖子,就差当场把封印了快十年的必杀技亮出来。都快变成三十岁大叔了骨质疏松求放过,听他这么求饶后仓持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担心啥,结实着呢。   临别的时候仓持说,很久没看泽村你像这样笑过了。   平安夜那晚在表参道上御幸也说过类似的话。是这样么?也许那是在他和御幸都以为一个人的痛苦说出来也不过会变成两个人的负担的时候;也许那是他在梦里上场投完球醒来抱着受伤的肩膀独自哭泣,觉得再也无法回到御幸的世界的时候;也许是在他还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自己一直在等待的时候。但那一切都过去了。那夜的风雪到底吹散了什么,他有时也对此感到困惑。没有什么失而复得的实感,一切很快恢复了稀松平常。几天甚至几天一次的越洋电话并不会完全弥补对方离开后留下的缺口,然而继爱与思念都成为了习惯之后,平淡的日子便多了许多期待与念想。每一次通话或视频,每一条短信,每一张明信片,网络上每一条关于他的消息,整理屋子时每翻出一件他的东西,用过的碗碟和杯子,发黄的计分表,旅游捎回来的小物,高中用得旧得不能再旧的捕手手套,甚至压在衣柜低下的队服。有了这一切,年少时的棱角也许就不会光阴被磨灭。   接到国际长途通常是在深夜或者早晨,他要么躺在床上准备入睡,要么刚换好衣服准备去晨练。手机的世界时设定早就加上芝加哥,而他也习惯了减掉14小时计算那端的时间,虽然时常忘记换冬令时。有天凌晨三点多,睡得正酣时被书桌上忘了关静音的手机吵醒,晕晕乎乎地按下接听,刚想骂那家伙也不考虑一下时差,听筒里传来御幸兴奋的声音,喂喂泽村你猜我待会比赛要对上哪个队伍,是克里斯学长他们!你那边收得到直播吗?话说我刚去休息室和他聊了会,他现在住在纽约……   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御幸激动中带着炫耀的语气让他羡慕嫉妒得咬牙切齿。那家伙说了一堆就自顾自地挂了电话准备比赛去了。克里斯在大联盟的赛事他和御幸也有关注过,而这一战与以往所有的都不同,对于御幸而言,这多少算是圆高中三年遗憾的一战。总有出乎意料的邂逅,就藏在生活的某个拐角。比赛结束后两个人都按捺不住高昂的情绪,在电话里讨论了半天。御幸那边一直很吵,估计是球迷在闹腾;而他站在操场的一角,熹微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晨练的学生喊出嘹亮的口号声,响彻在凝滞的空气中。   “你刚那个失误也太不象话了,昨晚喝多了吗?那么好打的球给打成了界外!让克里斯学长看笑话了吧!”   “职棒在役时擅长触击的家伙没有资格说我。再说了,对方好歹是克里斯学长看好的投手。那个球绝对没有看上去那么好打。还真有点你当年的风格啊?”   “真的假的?现在看来只能算还过得去吧。不过克里斯学长挑出来的人没的说。要是我站在投手丘上的话,绝对让你碰都碰不到那个球。”   要是我站在投手丘上。很长一段时间连想都不敢想的话,现在也能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说这句话的时候泽村注视着那三十来个高中生绕着操场跑了一圈多,虽然远不及当年青道的规模,但这几年在地方预赛的排名愈来愈靠前,新生中也不乏亮点。这些挥汗如雨的孩子们,总有一天,也会像他,像御幸,像当年的他们那样,到更广阔的舞台去吧。这几乎是他现在唯一倾注精力的事情。平日早晨他也总会跑在队伍最前头,喊声比谁都要响亮,震碎了大清早的微醺。他确实从未离开过投手丘。从来都没有。   “泽村你啊,别老是挑毛病嘛,稍微表扬一下我行不行。”   电波传递来的御幸的声音瘪瘪的。他勉为其难地撇撇嘴。   “嗯,守备那下还是不错啦,虽然比克里斯学长还是略逊一筹……”   “泽村监督怎么又在打电话,你的女朋友?”   “闭嘴啦你们这群小鬼!再回去跑个二十圈!”   “哈哈哈,又被学生欺负,真有你的风格。”   “你也给我闭嘴!”   他时常觉得御幸比他坚强很多。进入职棒球团后不久,御幸就因为他们的事跟家里彻底断了来往,反正自己也有了收入。泽村在东京的时候还能勉强瞒瞒,回到长野以后,压力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和御幸差点分手的那段时间,他差点撑不住,浑浑噩噩相过好几次亲,也好几次鼓起勇气,却最终含含糊糊没能说出口。三十岁一过,家里更加着急了,三天两头安排跟女孩子见面。和若菜商量过之后,他抱着破釜沉舟的觉悟,总算把御幸的事情向家里坦白了。挨了爷爷的巴掌是意料之中,而那个巴掌已经远不如十多年前那么清脆有力。毕竟人已迟暮,路都快走不动了,而且对于勇敢选择自己的幸福的孙子,有什么好责备的呢。可那时候父母亲震惊又失望的表情还是让他难过了很久。虽然不再替他安排相亲,他们却偶尔在饭桌上装作若无其事地提起哪个朋友的女儿。御幸在电话里听他抱怨完后装模作样地问,要不要自己带些彩礼来正式见见岳父母,或者在玄关来个感人的下跪求婚什么的。   “感人个头,你绝对会被打跑的。我现在就想马上揍你一顿。”   “哈哈哈,是想马上见到我的意思吗?”   他忍着没炸毛,憋红了脸,然后叹了一口气。反正也没指望从他那得到什么靠谱的建议。   “毕竟是亲人,反正这样也比一直瞒着要好。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们理解的。”   “就是这股劲。相信自己吧,泽村。”   那句话让他一下子恢复了信心。而他不知道电话另一端的御幸是以怎样的神情阖上眼睛微笑着,他当然更不知道自己的固执与坚持也曾多少次拯救过那个人。不论过去还是现在。   “反正你是个笨蛋而已,也没别的办法了。”   前言撤回。   时近中午,观景台上的人多了起来。扛着□□的多数是观光客,而笑容里带着些空落的大概是送行者。泽村自己不是航迷,飞机也没坐过几回。在役的时候曾经出国比赛,之后就只有三十岁生日时去芝加哥那趟了。他唯一认得的就是美联航的机体,白漆外壳上印着深蓝色的UNITED字样,在阳光里闪烁着耀眼的金白色光泽,从蓝天中的一个发光的小点,逐渐变成迎面低空飞来的庞然大物。   时间到了。该去接机口了。   六千二百八十三英里。   四年零四天。   十五年。   关于时间与空间的数字,都只不过是生命的经纬,绕过星球表面一周,再度把两个人相连在一起。心的距离从来就与物理距离无关。入境大厅外面人头攒动,他被一群举着各式各样牌子的人挤到一边,踮起脚探着头看着一批又一批拖着大大小小行李箱的乘客走出来,身上带着抵达的兴奋与旅途的疲惫。过了好半天也没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泽村有点气馁地退到人群后面,肩膀却突然被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   “御幸一……!”   嘴巴被捂住了。戴着墨镜的御幸像个躲避媒体的演艺圈人士,紧张兮兮地压低声音叫他别一惊一乍的,然后才放开手。他脖子上围着的还是四年前泽村给他系上的围巾,暗绿色格纹搭配一件双排扣深灰色短风衣,装模作样地穿着西装长裤和锃亮的皮鞋。那跟杂志封面人物一样的打扮看起来特欠揍。他有点不服气地拉了拉棉衣的领子。   “笨蛋,不是告诉过你会从B出口出来吗。站在A出口这边傻等什么。”   “啊,真的。不许叫我笨蛋。”   御幸伸手把他的头发揉乱,然后顺着发梢一路往下,粗糙温热的掌心贴上他的脸颊。别这样,多丢人。他红着脸,试图掰开御幸的胳膊,而对方显然很不情愿。   “多久没碰你了。”   “这里不是芝加哥,收敛点成么?”   “是到酒店再让我摸个够的意思吗?”   “你……!如果想倒时差的话,把你先塞进后尾箱扔到酒店也可以。”   “泽村同学终于学会开车了吗?”   “没。打车。”   “四年没回日本了呢。坐地铁怎么样?”   “随你吧。喂,地下铁入口在那边。”   从成田机场到市区那段还好,知道转线的时候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又被御幸这混蛋给狠狠地骗了。今天跨年,街上和地铁站的人多得惊心动魄,等四五趟车过去才终于被挤进被塞得像沙丁鱼罐头一样的车厢。东京太可怕了。他贴在门边动弹不得,御幸则故意整个人偎在他身上。一个不大的转弯差点让他差点重心不稳往前栽去,却给了这个动机不纯的家伙一个伸手搂住他的机会。扶在他腰上那只手一直动来动去不说,还得寸进尺地伸到了毛衣里头。对方的嘴唇几乎贴在他烫的发红的耳廓上,一阵阵湿暖的呼吸轻柔地扑在太阳穴,让他浑身随之颤抖。有感觉了?御幸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本着对电车痴汉绝不手软的原则,他毫不留情地死死掐住对方伸进他衣服里那只手,揪着手背的皮肤把它拎了出来。   “疼死了,你不能这么对我。”御幸小声哀嚎。   泽村白了他一眼。这混蛋显然没有任何反省的意思。   在酒店办了入住后第一个目的地是青道高中。御幸这趟回来是专门为了参加棒球部的十五周年聚会,作为队长的他责无旁贷,自然没有任何缺席的借口。泽村记得,之前的十年聚会偏偏也是由于他们的种种问题而取消了。不久前他才逐一打电话确认过,这回人齐得很。本就在东京的仓持和川上等人不用说,降谷和小凑也会从北海道过来;金丸之前一直出差在外,不过据东条说今晚也能赶到;连阿哲和小胡子学长也要来凑凑热闹,但仓持很失望地告诉他阿亮学长表示不会到。这么一群人要再在青道聚首。虽然毕业后几乎都散落到了各地,其中有些已经离开了棒球场,成家立业,唯独十五年前的夏天,以及整个高中三年的热血与热泪,还完好无损地保存在时光胶囊中。像在宇宙中孤独漂浮了那么久的飞行舱,即将载着一切流离的回忆返航。着陆那刻的心情该是期待而又忐忑吧。   现在的自己,还能骄傲地站在十六七岁的自己面前吗?   本来约好大家在青道高中门口见面,然后找个地方跨年去。他们到得太早了,紧闭的铁闸门前谁都不在。御幸叫他等着,自己跑去跟守门的保安员套了下近乎,两个人就被放了进去。寒假期间又逢新年,连棒球部的部员都回了家,诺大的校园里空无一人。直到这时候御幸才摘掉一直戴着的墨镜。他故意不看御幸的脸,尤其在他戴着隐形眼镜的时候,那个模样总会让他的脸不自觉地烧起来。自毕业以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进学校,教学楼似乎修缮过,训练场又扩张了,青心寮一点都没变。走到五号室的门口,他伸手轻轻抚着门上油漆的细纹,仿佛那扇门马上就会开启,里面的摆设依然保持着十五年前的模样。御幸在旁边安静地注视着他,等他的手离开,才轻轻开口问,要不要去买点喝的。   自动贩卖机还在原处。御幸要的是黑咖啡,他则挑了从前最常喝的咖啡欧蕾。把暖和的罐子裹在手心里搓了又搓,口里呼出的白气散在清冷的空气中。地上没来得及融化的残雪像琉璃一样晶莹闪烁,鞋踩在冰渣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两个人在自动贩卖机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这回由他来给御幸普及高中棒球的各路新闻,青道近几年战况不错,好几次进了甲子园,不过没能一直赢下去,再接再厉吧。难得那个人听得很认真,和他听御幸讲大联盟的时候一个样。   只是很偶尔,御幸似乎在走神想些别的什么。午后的阳光绕过楼角,对方微微逆光的侧脸轮廓,被光线镀上一道金白色的细边。容颜藏在淡淡的暗影中,让他一下子分不清那是三十三岁还是十八岁的御幸。泽村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完全懂过这个人。类似的念头曾让他感到懊丧和失落。还在血气方刚年龄的他会伸手捧住对方的脸,直到在他镜片的反光上确认到自己的影子。而现在他更倾向留下片刻的暂停,等待御幸从他自己的沉思中出来。   而他不知道,此时同地,御幸又在打什么主意。   饮料喝完了,甜腻的味道弥留在舌尖。他侧过身把空罐子朝垃圾桶扔,罐子却磕在塑料硬边上,□□脆地弹了出去。投手失格。泽村红着脸,不甘心地起身去把空罐拾起来,好好地丢进垃圾桶里。去别的地方逛逛吧。回到长椅边上刚想对低着头的御幸这么说时,对方却轻轻地拉住了他的左手。   四年前说好的围巾的回礼,你还记得吧。   啊,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闭上眼睛,数十下。   稀里胡涂地就照他说的做了。一,二,三。他感觉到御幸的右手托着他的左手,对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他的指关节。他的掌心出了点汗,冰凉又潮湿。四,五。没有别的动作,他听到衣料摩擦的细小声音。然后,一个凉凉的,坚硬的金属物,穿过他的无名指,恰到好处地嵌进他的皮肤。六,七,八,九,十。睁开眼睛的时候,无名指上多了一枚银色的戒指,细小的光跳跃着闪烁,像阳光下的碎雪。御幸低下头来亲吻他的左手手背。誓约的左手,也是他重要的惯用手。   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之前,他忽然回想起二十多岁的某一天。具体何时何地记不清了,唯独满树的樱花像淡粉色的大雪一样旋转纷扬,飘落在行人的头发和衣服上。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们前方一处宅子门前,旁边还围了三三五五的人,穿着黑色西装或者小礼服。他有点好奇,探着身子朝那个方向看去。有人要结婚了吧,御幸告诉他。正说着,人群散开了一些,身着白色和服的新娘子从玄关出来,踏着满地的樱花,披着一身纯净的祝福,像被幸福簇拥的天女,慢慢坐上车。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感到难过极了,眼泪扑簌着掉落下来。御幸也被他搞胡涂了,一边掏出餐巾纸一边嘲笑他泪点简直是个谜。他觉得终有一天御幸身边也会出现那么个漂亮的新娘子,或者说,他应该娶一个这样的新娘子,有自己的孩子和家庭生活平凡的幸福。这些他都不能给他。而御幸却偏偏和他在一起。生活的可能性有千万种,而幸福的原因是否只有唯一?   那刻转瞬即逝的心情又回来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命定的觉悟。   “请和我结婚吧——早就想尝试着这么说一次了。”   御幸认真而坚毅的神情让人无法抗拒,虽然下一秒就变成欠打的嬉皮笑脸。   “虽然在日本还不行,但芝加哥可以呢,我跟队友打听过手续的事了。”   “喂等等——我还没答应!再说戒指这种东西,戴着要怎么投球和练习啊?洗手和做饭的时候也很不方便吧。让学生看到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只戴一会儿,马上就摘下来……不,根本问题是我还没答应啊!”   他气急败坏地发现自己还是老样子,一紧张起来就胡扯一大堆。   肯定被御幸看出来了,瞧他现在坏笑着的样子。   “钻石戒指不是和棒球场地兼容得很吗?多有意义啊。”   “真的呢……不对!”   “过两天跟我回芝加哥吧?当然公证完之后会放你回来的。对了,表格都得填差不多,就差你签名了。签个名就行啦,反正都是英文的你也看不懂。”   “那是奇怪的卖身契吗!刚才就一直自顾自地说什么呢你!”   “晚上聚会的时候得跟大家宣布一下才行。哈哈哈。”   “闭嘴!!”脸上烫得太难受了,连眼角都不知不觉泛起潮。   “想让我闭嘴不是有个很好的办法么。”   左手忽然被用力拉了一下,那股力量让他的上身微微前倾。对方的手脱离了片刻又覆上来,这回变成了十指相扣的姿势,就这么顺势引导着他俯下身。双唇相触的前一刻,他怀着交付一切的心情闭上了双眼。御幸第一次吻他也是在这里。一切都没有变。自动贩卖机角落的长凳。两个人琐碎的谈话不知何时停止。悄悄相扣的双手。微微攀升的体温。逐渐加速的心跳。无人知晓的心情。黑咖啡和咖啡欧蕾的味道糅合为一。时光一秒一秒从指缝间钻过,过去的剪影一帧一帧被未来的风卷走。唯有暖黄色的光线落在地上,发不出一点声响,就这样汇成安静渺远的金色河流,湍湍淌过生命的荒原,泛着永不褪色的记忆涟漪,每一道粼粼水波中都倒影着千亿繁星的明丽。   有如左手无名指那小小的信物上,坚定地闪烁着的光辉。   仿佛在感谢,彼时此地,与这个人相逢的奇迹。   FIN. ☆﹀╮========================================================= ╲╱= 小说TXT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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